【剑三】藏阳4

十六年前,巴陵雨夜。

暴雨如注,打在人身上钝钝的疼,一人纵马杀进雨幕。天地浩大,雨幕却极狭,钻进一个人一马已是极限,马蹄都不知是踏在地上还是水里。

所幸过了这桥,不出二里地便有据点,男人咬牙裹紧外袍,心下却惴惴不安。

说来行路人最愁两种,一是谷中缝,二是水上桥。该因其两面行险,隐有合围之势。也有戏言唱,有谁人打马过河,上了奈何桥。

“吁——!!!”

男人勒着马人立而起,霎时惊雷劈亮苍茫大地,照出桥头一人。

“阁下要某人头为名?为利?为仇?”男人怀中一物蠕动,猛地爆出哭声。他竟是抱了个孩子逃命。

桥上那人停了会儿,待婴儿哭声弱去才开口:“有甚区别?”

“若为名为仇,某可去寻一武器。”雨水顺着男人咧开的嘴下淌,“若为利,罪不至小儿。”

逃的匆忙,他手里只有一杆晾衣杆,但男人对自己有自信,便也静待对方打算。

“战罢。”

余音未断,桥头身影已鬼魅般欺上前。男人拨了马头,以木杆荡开剑锋,几个呼吸间已过了七八招。

又一道雷炸下,息了的哭声再起,两人武器相抵片刻各自跳开。

男人嘴唇蠕动,一句话被哭声、雨声、马蹄声盖去大半。

“……竟是您吗。”


“冬至未到,长宁便想家了?”

我不用回头都知道,准是唐鸮,喊我长宁的人里就他最闲。

“年前我打算回藏剑一趟。”我头也不抬,把零碎玩意儿收拾进包裹,“你呢?去雁门关还是回唐家堡?”

“苍云那边战事吃紧,我才不去凑热闹。至于唐怀溯——”

唐鸮给自己倒杯茶,“他在外头养了个小情人,哪里记得还有个哥哥。”

这事我第一次听,我思索片刻道:

“他才十二。”

“所以我担心他在下面会吃不消。”

我梗住,道:“……你想多了。”

唐鸮一副无所谓的表情:“回头去霸刀山庄不?那儿有好东西。”

我:“我家也铸了新剑。”

他一摆手:“嘿这哪能比。跟你说,他们新校服可带劲了,光着膀子穿着貂,那腹肌那人鱼线,啧啧。”

说实话我不是很能和唐鸮沟通,他脑子不正常,自己还不觉得。若非他消息灵通,又和我说得来,我定扔他出去。

算来这是我外出历练第三年,足足三年没回过家。

密室那次后,家里长辈就送我出来,我知道这是义父的意思,但我觉得没什么,同门师兄弟更有早早出门历练的,我算晚了。困于一隅终究不是个事,我更不可能一辈子呆在院子。

起初我一人慢慢的走,行过扬州的灯市,赏过映雪湖的雪,看过大漠的月亮,杀了人、也险些被杀。后来交了一二好友策马同游,都是鲜衣怒马少年郎,一身棱角行于天地。遇到世间的不公不义不平,尚还会心凉。

所以我越发不明白,为何道士甘愿困于一狭室。

说他为了义父倒是说得通,但我在道士眼里看不到情爱,我和义父对他是一样的。

后来我专为这事问过道士,那时我已是青年,可以把道士抱在怀里,解开他的莲冠用手去梳那长发。

“道心受损罢了。”他轻描淡写。

我抽出一缕缠在中指,慢慢打着卷儿。他头发还是黑白夹杂,却是黑多于白,与我少年时看到的灰白不同。

纯阳的修行和世俗武功有些区别,多通鬼神、观天地,因此衰老也比旁人慢些。然而返老还童却是没听过,说不准熬到我死了,道士还是这般容貌。

撩开背后头发,我咬住道士后颈,犬牙磨蹭后又用舌苔去舔。

他在我怀里一僵,我沿着耳后血管亲吻而上,附在他耳边轻笑:“不管您能活多久,义父死了有我,我死了还有孩子。”

道士猛地捏住我手腕,捏得我发疼,我混不在意,小心啄他耳廓。

“我会想法子让他们像我一样喜欢您,虽然我觉得没必要,毕竟是留着我的血。您看中哪个,就让他承了家业,好教我们家世世代代侍奉您。”


“师弟你在屋里么?马车来了。”

我示意唐鸮从窗户滚蛋,拎起包裹开门。

“来了师兄。”

师兄已结了房钱,我两路上碰见,都是赶在年关前回山庄的弟子,干脆结伴回去。

和我历练不同,师兄是出来做生意,方便以后接手家族铺子。就算不回去过年,年关也要回主家报账。

我两在路上虽说互相照应,却没甚可聊,师兄不精武道,而我不问商事。最后倒聊起了摆件和随身配饰,若不是顾及面子,我想师兄可能要和我聊脂粉了。偶尔说到家族铺子,往往师兄还没说下句,我便咳嗽一声,话题自然跳到下个。

在山庄十来年,我一不沾锻器,二不碰行商。总归我是姓梁,是挂在义父名下的。

“关于佩玦叔父……我听到些不好的闲话。”

原本在讲云南的玫瑰饼,师兄突然压低了声音。

我一挑眉,示意师兄继续。

师兄:“师弟别放在心里,浩气盟最近接连吃了败仗,叔父作为指挥难咎其责,但是背后嚼舌根的千万别信了去。”

我失笑:“义父为人我再清楚不过。”

师兄这才放心,接着说云南菌子,牛肝菌和见手青算吃得人多的,就这样还常有人吃了没炒熟的去找大夫。

一路相安无事,没遇见年关冲业绩的土匪,我两回山庄一同见了长辈,师兄先一步回自家院子,我想了会,决定在西湖边散步。

我……不知如何见他。

残荷浮水,烦闷中我开始打水漂玩,这是苍云朋友教我的。

年少不识爱恨,偏心尖又藏了人,一时恨不得爱不得。

站的久了手脚发凉,却是忘了江南不比北方,感觉微凉的天气湿寒早一点点浸入骨子,和北方出门就冻的人发紫的天气不一样。

直起身,我还没想好去哪,就见人急匆匆过来唤我回屋,说是义父回来要见我。

在义父书房站定,我问安没出口,义父已劈头盖脸砸话:

“离唐从源远些。”

我反应过来义父在说唐鸮,唐鸮不喜人喊从源,我倒不习惯念他表字。

“怎么?”

“他手上查的事不太好,”义父斟酌半晌,“浩气和恶人都折了人手,狼牙也有兴趣。”

我挑眉:“我父亲也是折的人手之一?”

义父猛地盯住我。

我不躲,正面和他对上。

外人说叶佩玦连输数仗想必是老了,力不从心,可我看来义父根本没变,他和三年前一样,或者说比三年还早前他就老的超过了自己的年龄。

疲惫再一次从那双暖褐眸子浮现,这次我直直迎上,顶着威严和说不上的酸楚。

移开眼的是义父。

“你知道多少?”

“不多,我没特意去查。”红泥火炉的雪水煮开了,我拿过来,往备好的茶壶注水,茶香随着热气蒸腾扑在脸上。

嗯,上好的龙井。

“那我从头说起吧。”义父叹口气,“事情从浩气恶人结盟,对抗狼牙说起。”

“那时两军在枫华谷正面交锋,谁曾想狼牙一支部队悄无声息转到后方,可他们既没有偷袭主营,也没有传递消息,这只部队绕去了一个村子。具体谁也不清楚,当时只有一股二十来人的恶人驻扎附近,他们传了消息,路过的浩气部队赶去却要足足五天。

“二十恶人拖了三百人的狼牙五天,最后一人死前狼牙都没有一人能进村子。”

我想象着当年的局势,将心比心放自己上去,觉得自己和那位不知名的指挥相比像个累赘。

“最后浩气全歼了那只狼牙,当年带队的三位辅道天丞里,有一位是你的父亲。我和你父亲早些年认了兄弟,我称他梁兄,三人里也只有梁兄坐到了武林天骄的位子,另外两位,一位身陨,一位叛入恶人。

“然后战事稍歇,事情就不对劲了。最先死的是探子和跑腿的传令兵,都是战死和染上风寒,但当时他们已经调到别的地方,没人把他们和那场仗连在一起。然后是副官,可黑市里他们的脑袋都标了价,也确实是不相干的杀手干的。直到叛入恶人谷的那位死了军师才觉出不对,当年有名有姓参与过那场仗的,竟只有梁兄活着。”

我寒毛直竖,无形中有张巨网铺天盖地罩下,我陡然惊觉自己竟也身在网中。

义父看着窗外,神色无悲无喜:“可梁兄也死了。”

我嗫嚅半天,终于找回声音:“……是他杀的。”

义父摇头,“我师父确实杀了梁兄,但那些人不是。”他声音低下来,“一个人可能可以正面杀这么多人,但不可能做到天衣无缝。必须是一个很大的组织、里面的人还能在浩气和恶人话事,或者就是浩气和恶人本身。就我所知,目前对这件事感兴趣的就有狼牙、浩气、恶人、万花。”

我沉默不语。

“唐从源不知道他是代表凌雪阁还是唐门参与这事,所以我希望你离远些。”

其实我的杀父仇人是谁并不难打听,只是我故意不去问这些往事,也不知是希望从谁口中告诉我。

浩气盟叶佩玦叶大侠的悬赏,高居凌雪阁和唐门悬赏榜第一十六年,该因那人杀了浩气盟梁将军一家,唯留一不足岁的幼子——

叶佩玦之师,也是在密室藏了十六年的道士周宇,人称怀朴道人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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